临江照衣
情生忧怖,爱生离愁。
 

《【狄尉】不见缘·二》

狄仁杰被领进了客房,房里的床铺上放着一身干净衣裳,桌上点了烛火,照得屋里暖洋洋的。

领他进来的是个年轻寺直,脸庞圆润,个子也不高,对他简单嘱咐了一些事情后就要告辞。

狄仁杰放下行李道谢,道完又追问了一句:“那位姑娘还好吗?”

年轻寺直脸上有些犹豫的神色,似乎不太清楚应不应该跟狄仁杰说。狄仁杰见状便解释道:“我只是担心她能否熬过此劫,并无其他意思。这位大人不方便说也无妨。”

年轻寺直松了口气,对狄仁杰道:“你先换洗一下,吃点东西吧,小心染上风寒。”

狄仁杰笑道:“多谢。”

那寺直离开后,狄仁杰解下冷如冰块的潮湿外衫,迅速地换了干净衣服。他确实冻得厉害,这会已经有点头晕了。

屋里贴心的点了炭火,狄仁杰坐在旁边烤了一会,手总算找回了知觉。这时候,有人送了饭进来,同时进来的还有得知狄仁杰来到此处的薄千张。

饭菜被放在了桌上,房里只剩了两人后,狄仁杰对薄千张道:“好久不见。”

薄千张神色激动,上前一步,抱拳单膝跪地,“狄大人……”竟已经有些哽咽。

狄仁杰伸手将他扶起,温言道:“这些年辛苦你了,坐下说。”

薄千张长吐出口气,平复了一番情绪,才低声问:“大人怎么会在这里?”

“此事说来话长。”狄仁杰倒了两杯茶出来,沉声道:“清心茶坊出事了,你可知道?”

薄千张点点头,脸色紧张,“是不是……?”

狄仁杰摇摇头,说:“应是巧合,不过清心阁中死去的人里并没有元公子……”他皱了皱眉,忽然询问:“你可知道案子其他遇害的人家详情?”

薄千张脸上浮现出了苦恼之色,叹道:“此次遇害的人家里有富商有高官,平日里没什么交集,可以说是毫无关联,先前尉迟大人花了一天也只不过找到了清心茶坊这一个线索,可惜这线索现在也断了。”

“线索是什么?”

“他们的家主都爱品茶,且家中都曾购过清心茶坊的茶。”说到此处,薄千张无奈道:“但买过清心茶坊家茶的人,洛阳里没有一半也有三分之一,基本上不算什么线索,所以大家一开始都没在意。却没想到一念之差,犯人就已经对清心茶坊下了手。”

狄仁杰指尖轻叩桌面,缓缓道:“如此看来,元公子倒是最大的嫌疑了。”

薄千张苦笑:“没错,只是如今清心阁被灭门,元公子不知所踪,这案子的走向也越发诡谲难测了。”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狄仁杰安慰他道:“至少还有我救下的那位姑娘,只要她醒来,案情定会有所突破。”说着,他神色凝重了起来,道:“而且,我总觉得我会碰见她,也并非一件巧合。”

薄千张担忧道:“大人是说背后有人刻意安排?那人会是谁?知道大人近日抵达洛阳的应该没有几人……”

狄仁杰并没有作答,过了会,他拍拍薄千张的肩膀,笑道:“也罢,不管有什么困难,我总要度过的。”

薄千张立刻肃容道:“属下定当全力以赴协助大人!”

狄仁杰摇摇头:“这里不是北唐,你我平级,按照兄弟相称最好。”

薄千张了然道:“平常在外面我自然懂得要做做样子,大人放心。”

狄仁杰笑着喝了口茶,忽而又问:“你对尉迟真金可有了解?”

薄千张回道:“我来时尉迟真金已是三品寺卿。他的出身并不为人所知,只知道是陛下亲自指定的寺卿人选,乃心腹大臣,所以来的时候无人敢质疑。”

“他年纪轻轻,就身居要职,恩宠无二,想必能力不弱。”

“他的武功确实是首屈一指,而且为人滴水不漏,就连最爱找事的御史台都不敢惹他。”

狄仁杰笑道:“我看也是,我与他不过交谈了几句,就已经感觉到此人才智无双,非寻常人等。”说着,摸了摸唇上短髭,沉吟道:“尉迟绝非容易糊弄的人,以后你我行事更需谨慎,断不可在他面前暴露端倪。”

薄千张点头称是。

两人又聊了一些洛阳的形势,南周朝堂的诸多事宜狄仁杰来之前已经阅过薄千张的奏报,此番听他又加了一些细节之处,填补遗漏,心里也渐渐有了打算。

一个时辰后,门外响起了骚动,薄千张起身出去查看,过了会回来对狄仁杰说:“是那位姑娘醒了。”

狄仁杰也站起身,说:“我随你去看看。”

 

天已经亮了,屋里的烛火被人吹灭,只剩下炭火温暖着一方冰冷的小室。躺在床上的女子发着高烧,嘴里胡乱地喊着:“簪……簪……子……”四肢频频抽搐,脸上一片火红。

一旁给他诊治的医官满头大汗,捏着针的手半天才对上穴位扎下去。

“不是说醒了吗?”尉迟真金一进门就皱起了眉,一旁守候的寺丞低着头不敢吱声。尉迟真金压住怒火,走到床边,冷声道:“几时能清醒?”

那医官被他吓了一跳,手中的针抖了抖,才擦擦汗,回道:“回大人,她寒气入体,又溺水多时,能捡回一条命已是难得……”

“别废话,要治多久?”

医官犹豫的说:“少则三两日,多则……数个月。”

尉迟真金拧紧了眉毛,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来。此女是重要的证人,若要几个月才清醒,这案子就不用查了。

他心中恼怒,但又对神志不清的女子毫无办法,只能站在床边瞪着她,听她在那喃喃梦呓着“簪……”一会又说“簪子……不要……”。

尉迟真金问:“她在说什么?”

医官凝神听了听,摇摇头:“听不太清,好像是什么簪子?”

尉迟真金沉思片刻,忽然起身出去了。

 

片刻后,薄千张带着狄仁杰进来了。屋里的医官扎完了针,那女子稳定了下来,静静的躺在床上,只有呼吸仍然急促,脸上带着病态的红晕。

狄仁杰上前看那女子,问旁边的医官:“先生,她怎样了?”

医官回道:“不大好,身心受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狄仁杰叹了口气,却也没多说。医官走后,狄仁杰又待了一会,屋里留守的寺丞好奇的问薄千张:“这人是谁?怎么没见过?”

薄千张笑道:“是我朋友,也是救了这位姑娘的人。”

寺丞当即瞪大眼睛,上下打量着狄仁杰,感慨道:“原来是他!”也不知是从哪听来了昨晚上的事情,今日见到了正主,不禁多打量了几眼。

狄仁杰像是有心事,一直默默的看着那姑娘,最后薄千张上前道:“你一夜没休息,还是先回去睡着吧。她要是醒来了,我再来告知你。”

“我只怕她醒不来。”

薄千张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看到狄仁杰沉重的眼神,忽而心领神会,没有继续追问为什么。两人默然了一会,这时候,那姑娘似乎做了噩梦,突然开始挣扎,眉毛紧紧的皱了起来,口中呜咽着:“簪子……不要……放开……”

狄仁杰眼神微动,问向旁边那位寺丞:“尉迟大人可有来过?”

“刚刚来过。”

狄仁杰点点头,随即对他道:“我听尉迟大人说,洛阳接连发生灭门命案。一连七户惨遭毒手,凶手手段残忍,行事缜密,一直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导致大理寺迟迟不能破案。”

寺丞脸上浮现出愤愤之色,紧跟着羞愧地低下头:“没错。”

“大理寺一向如此?”

那寺丞一听这话,顿时开口怒道:“我们大理寺一向破案神速,尉迟大人更是从无错断。这次要不是那凶手太过狡猾,岂会如此!”

狄仁杰对他歉道:“在下并非有意冒犯。”接着又说:“我先前只觉得凶手作案手段凶残,却没想到他不但凶残,而且还很聪明。尉迟大人肩负皇命,苦于限时破案,而凶手却不着急,要是故意与他周旋拖延,局面恐怕对尉迟大人不利。”

寺丞瞪着他,却也知道他此言不虚,只能看向薄千张。

狄仁杰这时候问:“能带我去看看死者吗?”

薄千张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便说:“当然。你要是能看出什么来,我们大理寺可都得谢谢你了。”

两人离开了房间,薄千张才想起来问:“你怎么知道皇上让寺卿大人限时破案的?我可没告诉你这么多!”

狄仁杰笑了笑:“这事又不难猜,死者非富即贵,又常去清心茶坊喝茶,清心茶坊和朝中权贵素有往来,皇上听了难免担忧,自然要催促大理寺速速破案的。”

薄千张敬佩道:“是这样没错,如今皇上龙颜震怒,让寺卿大人十日内破案。这时间都过去快两天了,案情还毫无进展。”说着就叹了口气,脸上全是愁容。

“看来案子真的很棘手。”

薄千张苦笑:“是十万火急。”

 

半柱香后,两人到了停放尸身的偏房。房间在大牢北侧,隔在一个独立的小院中,门没有开,已经透过门缝闻见了扑鼻而来的浓郁尸臭。

薄千张驻足道:“因为案子没破,尸体就都没有处理。还好隆冬天寒,尸体腐烂的不算快。”

狄仁杰点点头,两人都是时常和尸体打交道的人,倒也习惯了这恶臭,只是轻微屏息走了进去。

屋里昏黑无光,依次停放着数十具尸体,死状极其相似,均是神情狰狞,一剑毙命。

狄仁杰挨个看了一遍,问:“七户应当不止这些,其他的尸体呢?”

薄千张回道:“只找回这些,昨夜冰湖里打捞上来的还没验尸,放在另一房。”

狄仁杰皱起眉,“看来凶手还藏着不少尸体。”

“尉迟大人也怀疑过这点,但是其他人的尸体始终都没有找到,也不知道被藏在了哪里。”

“你们验尸的结果呢?”

薄千张走到旁边堆放着案卷的柜边,抽出了十几卷案卷,摆在一边道:“都在这里了。”

狄仁杰快步走来,展开全都看了一遍,看完后,放下案卷久久不语。

薄千张道:“有什么问题吗?”

狄仁杰突然耸了耸鼻尖,问他:“难道你一直没有闻到这个味道吗?”

薄千张惊讶道:“什么味道?”

狄仁杰回身蹲到了尸体旁,尸体已经僵冷,陈在地上宛如冰雕。狄仁杰脸色凝重,半晌,才说:“验尸的仵作没有记录这味道,你也没有闻到,真是奇怪,难道只有我闻得到?”

薄千张被他说得心里发毛,便也凑到跟前,努力在尸臭之中辨识,但也只嗅到了难言的恶臭。

“我只闻到了臭味。”

“臭味中还夹杂着一丝的异香。”狄仁杰说完,又到另一具尸体旁检查,奇怪道:“这具就没有,好像只有几具有。”

薄千张是真的闻不到味道,只觉得自己鼻子都快被尸臭熏得废了,连忙站了起来,说:“既然你说有问题,要不再找人来看看。”

狄仁杰说:“此人一定要精通药草。”

“你怀疑这味道是因为毒药?”

“不一定,但能让尸体死后还散发着这种味道,极有可能是某种罕见的毒药。”

薄千张思索了片刻,说:“寺里好像是有个医工对此道精通,你等我找他来看看。”

说着就匆匆跑了出去,过了一会,便带着一个年轻的异族青年来了停尸房。

狄仁杰站在门口等他们,看到迎面走来的人时,难掩脸上惊愕之色,脱口而出道:“沙陀?”

异族青年同样一脸震惊,薄千张看了看他俩,道:“你认识沙陀忠?”

狄仁杰不知如何作答,他隐姓埋名来此,从未想过会在这种地方,这种情景之下,遇见少时的友人。当年沙陀忠因挚爱水月之死,失魂落魄远走他乡,他本以为就是永别了。可世事无常,竟让他们在此重逢。狄仁杰心里又惊又喜,怕沙陀忠的出现成为他计划中不可控制的变数,又高兴能与他相见,一时心情复杂,半晌都没有开口。

倒是沙陀忠,惊讶过后很快就露出了喜悦之情,三两步跨到狄仁杰面前,张开手臂给了他一个深深的拥抱。

“老狄!好久不见!”

狄仁杰神情缓和,放松下来拍了拍他的背,笑道:“是啊,好久不见。你可还好?”

沙陀忠兴奋地点点头,放开他上下打量,片刻后说:“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啊,我很好,你呢?你怎么……”他话到一半,突然住了口,看了眼薄千张。

狄仁杰微笑道:“我挺好的,这次是来看望朋友,也正好想在洛阳某个差事养家糊口。”

沙陀忠恍然领悟,他虽然看着单纯,但并不愚笨。他和狄仁杰分别的时候,狄仁杰明明还是北唐圣上亲封的亢龙锏使,如今却在敌国腹地,还说什么某个差事,话里分明就是在告诉他,我是肩负使命来此的。

于是沙陀忠顺着他的话笑了笑,道:“好好,这样你以后也可常住此地,我们就能经常见面了!”

狄仁杰也很高兴,但眼下还有要事,容不得他继续和沙陀忠叙旧,便说:“来日方长,今天你要先帮我个忙。我相信以你的本事,肯定能查出些端倪来。”

沙陀忠拍拍胸脯,担保道:“那是当然!”说完偷偷看了眼一边的薄千张,小声道:“老狄,你还真是厉害。我在这里待了这么久,都还只是个小小的医工,只能给犯人看病。没想到你一来,就让我直接来给如此重要的死者验尸了。”

狄仁杰笑道:“那是他们不了解你的医术,行了,快看看吧。”

沙陀忠遂专心致志地检查起了尸体。

一刻钟后,沙陀忠严肃道:“这里有些人死前中过一种蛊毒,是因蛊毒发作而死的。”

狄仁杰道:“致命伤并非身上的伤口?”

沙陀忠摇摇头,“有些人是,有些人不是。”他指着狄仁杰闻到过奇异香气的几具尸体,说:“这些人的伤口是死后才留下的,所以这些人身上都没有反抗的痕迹。”

狄仁杰问:“那蛊毒很罕见吗?竟然连大理寺的仵作都验不出来?”

沙陀忠站起来,摘下手套,缓缓道:“验不出来也正常,要是不了解蛊毒的人,是不可能知道这种杀人手法的。这种毒极其罕见,发作时会令人气血倒行,心脏爆裂,死状如同心疾发作,往往很难和正常疾病区分。以前我也只在师父的毒经上看到过。”

“那混在这尸体里的香味,就是那蛊毒所致?”

沙陀忠愣了愣,迷茫道:“味道?我没闻到什么香味啊?”

狄仁杰这回也愣住了,片刻后,沉声道:“我闻着是一种奇特的,有点类似桂花香的香味,花香中带着一些腥气,就混在尸臭中。”

沙陀忠听完,挠了挠后脑道:“这听起来有点像青背桂舌啊……”话音未落,突然失声道:“我懂了!”

狄仁杰看着他,沙陀忠急促道:“我刚才还没来得及说,这些人身上的蛊毒都是被刺激发作的,所以蛊虫暴动,留下了颇多痕迹,我才能这么快查出来。”

“引发这些蛊毒提前暴动的就是青背桂舌?”

“没错!”沙陀忠激动道:“你不说我还没想起来,青背桂舌药性与此蛊相克,一定是蛊虫吸收了青背桂舌的药性,才会在人死后还留着味道。”

大部分问题到此已迎刃而解,狄仁杰心中虽然还有疑虑,但这些却不方便此时说出来,于是道:“我明白了。谢谢你,沙陀。”

沙陀忠摇摇头,对他露齿一笑:“跟我就别讲什么谢谢了,记得日后常来找我喝酒就好。”

狄仁杰也笑了,对他道:“这是当然的。”

沙陀忠走后,薄千张才开口问:“大人,此人当真可信?”

狄仁杰久久不语,望着沙陀忠离开的方向,道:“他刚才没有揭露我的身份,已经是明白我有苦衷。他曾经在我危难之际救过我的命,我相信他不会害我。”

薄千张点点头,道:“那下来要怎么办?要我将这些线索告诉尉迟大人吗?”

狄仁杰却说:“我怀疑大理寺里有内鬼。”

薄千张悚然失色。

狄仁杰见他脸色巨变,也知道他心中惊骇,过了会,才说:“尸体身上的味道只有我能闻到,应该是有人里应外合,在你们饭中下了毒,此毒于身体无害,却能阻止你们察觉异样。看来他还不想暴露身份。”

“那、那我是不是应该去查查厨房?”

“不急,此时查只会打草惊蛇。”

薄千张把话咽了回去,看着狄仁杰。狄仁杰望着天边的朝阳,缓缓道:“尉迟大人应该快回来了。”

没过多久,寺门口传来了一阵骚动,却是邝照从外面策马奔了进来,进来二话不说,就调了几十号人马跟着去城外一缘斋支援。狄仁杰没看到尉迟真金,心中暗忖尉迟真金当真雷厉风行,半点时间也不愿浪费。

薄千张也领了命,上前追问:“大人在一缘斋?出了什么事?”

邝照来不及跟他解释,只说:“那里有线索,大人已先行一步,派我回来叫人。”

薄千张瞧了眼狄仁杰,说:“狄兄也跟我一起去吧,刚才的发现还是亲口告诉尉迟大人比较好。”

邝照惊讶地看着狄仁杰,“他?他知道什么了?”

薄千张说:“重要的案情线索,等会再讲。”

邝照只好闭嘴,诸人上了马,纷纷赶往一缘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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