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照衣
情生忧怖,爱生离愁。
 

《【莫毛】梦柯·8》

第八章 辗转

这一夜穆玄英睡得并不好,兴许是在南屏呆惯了,乍然来到这里便有些不太适应。卯时多点,窗外堪堪露出几丝朝阳的余韵,穆玄英就起身收拾妥当出了房间。

清晨的霸刀山庄尚笼罩在一层灰蓝的薄雾里,浅色的日光淡淡的在雾色边缘画了一道模糊的线,穆玄英哈了口气,难得好好穿了外套,将脸埋在毛领里四处转悠了起来。

并没有什么目的的乱转,只是躺在床上也睡不着,索性出来透透气,看看这还要待上一阵子的地方。

因扬刀大会的原因,霸刀山庄往日无人问津的空旷庭院也多了些人气,虽是大清早,一些兴奋的年轻侠客却都辗转失眠早早的出房游览了起来,倒让穆玄英显得没那么突兀了。

错身让开几个言笑晏晏的江湖人,穆玄英拢了拢衣襟往西院走去,心想着去探探恶人谷的动向,可惜在走廊里转了一圈,路没找到,反而越走越偏僻,到了最后,周边连一个问路的人都没了。

穆玄英叹了口气,站在原地望着天边,神色怔忪的忆起了一些事。

小时候才到落雁城的时候,穆玄英也时常这般走着走着就没了方向,在他的记忆里,那时候的落雁城大的仿佛这天地,无边无涯,亭台楼阁层层叠叠延绵到了苍穹边际,无论他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第一次迷路的时候他饿到了半夜才被影在角落寻到,七星里穆玄英最怕可人,其次是谢渊,再来就是影了。一开始他便畏惧着同影说话,那终年覆在脸上的面具如同一道横亘在彼此间的深渊,他过不去,而影也不会走过来。于是他只能远远地眺望那模糊的身影,把所有的疑问都埋在心底。

 

影找到穆玄英的时候,腿伤刚好的少年正坐在墙根望着落雁城外发呆,远处漆黑的星幕下映照着点点萤火般的灯明,跌宕起伏犹如海潮。

不可否认浩气盟的夜景是分外迷人的。

但穆玄英的眼里却没有这些景色,他在想一个人,想一个远在天涯海角的人。一个他谁也不能说的人。他想的太入神,以至于连影什么时候出现的都不知道。

影沉默了一会,才上前将穆玄英提起来,问他为什么要躲在这。

“我没有躲……”他记得自己是这般回答的,于是影静静的看了他半晌,最终什么都没说。

经年流逝,等到他已年及弱冠,这时候的穆玄英才有勇气去承认自己原来也那样恐惧过分别。

自那以后,大概是习惯了辗转出现的回忆的碎片,随着年龄渐长,他梦的越来越模糊,也越来越少梦。偶尔从旁人嘴里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他才会蓦然想起,他们已经有那么多年没有见过了。

可那些人嘴里的莫雨,恶人谷的小疯子莫雨,却和记忆里的莫雨哥哥没有半点相似之处,陌生的仿佛另一个人。

穆玄英还是时常忍不住去想,或许并非他们无缘,只是和这天地比起来,他们都太过渺小。

渺小到轻而易举的就会走失走散,背道而驰渐行渐远,迷失在错综复杂的九曲回廊里,即使回头努力去看,也看不清晰远在天边的身影。

 

回忆戛然而止,穆玄英按了按额头,收回纷飞的思绪,正准备换一条路碰碰运气,就在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穆玄英立刻踩过走廊护栏一跃而出,熟练地轻功翻过墙壁到了另一侧——

一个黄衫女子正赤脚踩在池塘边缘,或许是底下浸过水的卵石太过光滑,一脚下去没有踩稳,眼看着身形倾斜就要落水。

这初春的天气里,池水不比冬日温暖多少。

“小心!”看到眼前情景,穆玄英下意识的喊了出来,同时身形如电,迅速闪到了黄衣女子的身旁,再伸手一拉,眨眼就将人护在了怀里。

“啊!”女子又是一声惊呼,讶异的看着从天而降的穆玄英,趴在他的胸前眨着眼睛不明所以。

鼻尖缭绕着淡淡的浅香,穆玄英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男女授受不亲,连忙松开手往后退了数步,慌乱间靴面衣摆被溅起的水渍沾湿了大半,好不狼狈。

黄衫女子被穆玄英的局促逗乐了,不禁笑道:“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她本就长得清丽动人,这一笑更添了几分娇俏明艳,除开脸色略白的过分外,倒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即使看惯了可人和月弄痕那般容姿,穆玄英也不由得脸上微红,站稳身体咳嗽了一声,转移话题道:“姑娘怎么会在这……”

“你又怎么会在这?”女子打断了穆玄英的话,弯腰坐到了池塘边,两只白皙的脚耷拉在一侧甩动,双手撑在身后歪头看着他,“你是浩气盟的?”

穆玄英点点头,瞧着女子大咧咧的姿势,心中暗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言,悄悄把目光挪到了一侧,盯着一处卵石不敢乱瞟。

“呵,浩气盟,恶人谷,还有十大门派,这次扬刀大会真是有热闹看啦。”黄衫女子淡淡的笑了笑,过了一会又盘腿坐好,单手撑着下巴对穆玄英道:“刚才谢谢你了。我身体不好,若是不小心落水着凉,恐怕又要被他禁足了。”

穆玄英也跟着坐下,挠了挠后脑不好意思的说:“举手之劳罢了,我还想请姑娘帮忙呢……在下浩气盟穆玄英,该怎么称呼姑娘?”

“浩气盟穆玄英……”黄衫女子重复了一遍,撅了撅嘴,笑道:“我叫叶婧衣。”

叶婧衣?藏剑山庄那位身患三阴逆脉的叶大小姐?!

穆玄英难掩惊讶,看着叶婧衣半晌,才找回声音,“叶小姐……”

“我可比你大了许多,叫我一声姐姐也不为过吧。”像是知道穆玄英想说什么,叶婧衣眨了眨眼对他一笑,将穆玄英的疑问全堵了回去。

每个人都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穆玄英深以为然,遂从善如流地岔开了话,“叶姐姐都这么说了,晚辈恭敬不如从命。”

叶婧衣莞尔,这么半会,晒在一边的鞋子也都干了,她伸手拿过来穿好,起身对穆玄英道:“我可是偷跑出来的,要回去了,有缘再见。”

穆玄英有些担心叶婧衣的身体,她的脸色并不好看。但对方没有给他机会,道完别就毫不留恋的转身走了。

“三阴逆脉……”穆玄英微微叹息,垂首的时候眼角撇到了放置在柳荫下的一柄长剑,愣神过后连忙抬头想喊住叶婧衣,谁知不过眨眼的功夫,叶婧衣已经没了踪影。

穆玄英只好走过去将长剑拿起,正欲回去,才懊恼的想起自己忘记问路了。

无法,只能继续转转找找有没有好心人了。

 

约莫半个时辰,穆玄英总算是摸回了住处。

藏剑素来以锻造神兵名闻天下,叶婧衣虽因三阴逆脉而不能用剑,但她手中所持的“长生剑”却是藏剑山庄庄主叶英倾尽心力为爱妹锻造而出的绝世神兵。

穆玄英不识得长生剑,也知道叶婧衣落下的必然不是凡物,于是辗转回到房间后便将长剑妥帖的收于桌案,打算等饭时找人打听打听叶婧衣住处,好把东西还回去。

 

午时很快就到了,这次霸刀招待的客人不少,其中不泛身份尊贵者,故而大多数都叫了手下人将饭食端入房内去吃。不过穆玄英极少有机会离开落雁城,此番难得,不好意思麻烦他人,又恰好有事要问,便自告奋勇的和月语堂一同去了厨房。

等待间穆玄英看到一个霸刀弟子路过,就顺势拉住人询问了一番,方得知藏剑的来客都在南院。

穆玄英道了谢,匆匆吃完饭,同月语堂打了声招呼就往南院而去。

一路找到了叶婧衣的住处,穆玄英拿着剑走到跟前,敲门道:“叶姐姐,玄英前来打扰了。”

里面先是一片寂静,接着传出几声断断续续的咳嗽,穆玄英等了阵子,才看到房门被缓缓拉开,露出了叶婧衣苍白惊讶的脸。

“玄英?”

穆玄英举起剑递到叶婧衣身前,笑道:“早上姐姐忘记了东西,我给你送来。”

叶婧衣看到剑后神色一怔,伸手接过,展露了几分笑意,“还真忘了,多谢你啦。”语毕让开门,对着穆玄英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坐坐吧,恰好我正无聊着。”

穆玄英摸了摸鼻尖,跟着叶婧衣进了屋。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古怪的药味,床铺上放着两个包裹,桌上凌乱的散着瓶瓶罐罐,两杯半凉的茶安安静静的停在一侧。

叶婧衣走到桌边收拾了一番,刚想给穆玄英倒杯茶喝,谁知心口突然绞痛,手下脱力,茶杯眼看着就要掉到地上摔碎。

穆玄英见状,反应极快的脚下一踢,鞋尖挑起茶杯到半空,再伸手一捞,瞬息就将茶杯稳稳的放到了桌上。

“叶姐姐可是不舒服了?”穆玄英担忧的看着叶婧衣,叶婧衣抖了抖手,唇色发青,鼻尖上渗出了些许汗水。

“老毛病了……”她吸了口气,倒好水坐下,面色难看的捂着胸口,压抑着那些熟悉的痛苦。

穆玄英不知道说什么好,这种情况下,任何同情怜悯对于叶婧衣来说恐怕都不是好意。他清楚那种感觉。

孙思邈曾诊断他身患三阳绝脉,此脉虽然能助他在武学上事半功倍,却也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刃,随时都有可能坠落下来,将他的生命戛然而止在某一个时刻。

他并不怕这些,人生在世,终有一死,只要死得其所,就没什么遗憾的。可他却害怕从那些照顾他教导他关心他的亲近之人眼中看到一丝一毫的悲伤。更怕收到他人的同情怜悯。

他明白叶婧衣的心情,所以缄默不语,只是安静按住叶婧衣的手腕,为她输去一道温和内力,以化解几分彻骨痛楚。

 

“不要给他说……”过了许久,叶婧衣喘了口气,突然对穆玄英叮嘱了一句。

穆玄英正想问那人是谁,就听一阵脚步声传来,房门被人推开,一位气宇轩昂的男子转头看向他们,讶然道:“婧衣,这位是?”

“是我今天才认识的小兄弟。”叶婧衣站起来,笑着同卫栖梧说道。神色间没有泄露半点痛苦。

穆玄英复杂的看了眼叶婧衣,起身对卫栖梧拱手道:“在下浩气盟穆玄英。”

卫栖梧本来就是个爽朗性子,浩气盟在江湖上亦颇负盛名,一听穆玄英说自己是浩气盟的,心里的戒备便消散了几分,走上前回道:“在下卫栖梧。难得见婧衣遇到投缘的人,穆小兄弟有几分本事啊。”

这话里含着几分调侃,穆玄英没听出来,叶婧衣却听出来了,不禁嗔笑,“说什么呢。别带坏人名门正道的少侠。”

卫栖梧哈哈一笑,很久没见到叶婧衣这般没有愁容的样子,想必也有穆玄英的原因,于是内心对其的好感便增了几分。

“玄英若是不嫌,称我一声卫大哥便是。”

被江湖盛传为“盗中之王”的长风万里卫栖梧,穆玄英怎会没听过其大名,当下抱拳道:“晚辈岂敢……”

“莫要搞那些繁琐礼节了。江湖人就要快意恩仇,你我结为兄弟又如何?刚好我这有酒!”

“卫大哥……”穆玄英哭笑不得,跟不上卫栖梧进展太快的思路,只好求助的看向叶婧衣。

好在叶婧衣及时解围,对卫栖梧道:“别为难玄英了,这么大人了还成天跟个孩子似得。”说完又对穆玄英道:“你若还有事,就先去吧。”

穆玄英想起自己还要去可人那一趟,算算时辰也快到了,便点了点头起身道别。

叶婧衣将他送到门口,临走前穆玄英有些不放心,停在门口看了眼毫无所觉的卫栖梧,低声轻轻道:“叶姐姐,你这样行吗?”

谎言和欺瞒总有暴露的一天,而那时候带给挚爱之人的,恐怕比现在的痛苦还要更多。

“有什么行不行的……”叶婧衣淡淡的笑了笑,“我也只想让他多开心一天罢了。”

“……”

穆玄英抿唇不语,神色复杂地看着叶婧衣低垂的如画眉目。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一种感情,能让人独自吞下所有苦涩绝望,只为让对方展露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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