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照衣
情生忧怖,爱生离愁。
 

《【狄尉】洛阳春》

狄仁杰正在屋前拿着铲子捣土。

周围时不时有巡逻过去的大理寺众,无一不好奇张望。交头接耳,道:大人这是在干什么?

最后还是沙陀忠凑上前去瞧,狄仁杰一手拿着铲子,直着身子敲腰,瞥见沙陀忠,对他一笑。

“老狄,大清早到现在了,你在这挖什么呢?”

狄仁杰用脚踩了踩土,指着说:“种树。”

“种树?种什么树?”

“桃树。”

沙陀大为不解,挠头奇道:“你怎么突然想起种树了?”

狄仁杰弯腰继续劳作,悠悠道:“这大理寺整日与杀伐为伍,寺内少有色彩。人啊,若是常年处在这样的环境下,多少都要心生抑郁。”

沙陀忠点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所以我觉得,需要种点树。”

正是洛阳春来时,桃花满城芳。大理寺里的树没有种好,却有人带着一身桃花香踏马而来。

“狄仁杰呢?!”

守在门口的薄千张浑身一抖,下意识的回身弯腰抱拳行礼:“参见大人!”动作一气呵成,好不熟练。

来人一挑眉毛,对着旧下属缓了神色,道:“不用多礼,狄仁杰何在?”

薄千张汗流浃背,也不知新上司又怎么得罪了旧上司,害的人不辞辛劳竟从金吾卫赶来讨债。心中正是惆怅,一旁的新进就颤巍巍的回道:“回禀大人,狄大人在后院种树。”

“种树?!”尉迟真金眉毛一横,冷笑连连:“他还真是轻松自在啊!”

语毕,人已经如风而去,畅通无阻的到了后院。

 

狄仁杰的树刚种好,沙陀忠在旁边研究怎么能移栽多点,两人埋头苦干,都没察觉有人前来。尉迟真金在那站了一会,见没人理他,不由得心火更旺,当即喊道:“狄大人,真忙啊!”

狄仁杰连忙起身,回头一瞧,来人可不是一脸兴师问罪。心中只得一叹,笑道:“上将军怎么有空来这。”

尉迟真金眉宇一皱,看他两手是泥,下摆卷在腰间,衣冠不整,神色轻浮,更觉愤慨。

“你这家伙,休要装傻!”

一旁沙陀忠莫名其妙,茫然的瞧这两人,当他们又是惯常那般互看不顺,遂拍拍手,悄悄溜去找水月了。

后院只剩下了两人,气氛更显得僵硬。尉迟真金从大理寺卿升任金吾卫上将军不过月余,人却今非昔比。从前整日限时破案,提头来见,现在则统京城防御,护佑御驾之前,蟒袍玉带,蹀躞加身,不知比过去风光多少倍。

他本就善武,从文职时多有顾虑,当了武将,行事更是肆无忌惮,连官话都不怎么妥帖的讲了,来去双眸一瞪,已叫大半人噤若寒蝉。

然狄仁杰从来不是一般人。眼下金吾卫上将军怒气冲冲的站在那,黑袍红发,金甲长刀,浑身似在燃烧般气势逼人,落进狄仁杰眸里,却只觉得可爱。

“你先别气。昨日是我的不是,不该当面顶撞,叫天后难堪,叫你难做。”他拿过一旁白布,沾了水擦去手上泥泞,放下衣摆,整了整衣冠。

尉迟真金哼了一声,斜眼看他,等他解释。

狄仁杰上前伸臂,拂去尉迟真金肩上粘的片缕桃花,含笑道:“上将军要是还气,在下请你喝酒可好?”

“喝什么酒!你就不知道长长记性!”尉迟真金一口气从昨日憋到今天,只觉得狄仁杰当真是神憎鬼厌,话里全是埋怨:“要不是皇上念你屡破奇案,才智过人,你有几个脑袋叫人砍?连皇上都哄着天后,你怎么就不知道哄哄?讲点好话?”

狄仁杰但笑不语,等尉迟真金抱怨够了,才负手淡淡道:“若我不讲,还能有谁来讲?”

尉迟真金忽的闭嘴。

两人默默对视一会,尉迟真金别开视线,说:“喝什么酒?”

狄仁杰拍拍他的肩膀,拉他进屋:“当然是陈年好酒。”

 

尉迟真金一步踏进寺卿房里,熟练地宛如进了自家。

这本就是他的寝房,升任上将军后,理所当然的就给了继任的狄仁杰。屋里的摆设只简单挪动了些,其他都没变过。

狄仁杰去取酒,开封时徐徐道:“此酒名为浮光醉,取浮光掠影之意。是下官来京之前,从并州一位老道手中取得。将军尝尝味道如何。”

狄仁杰斟酒两杯,端了一杯推到尉迟真金面前。尉迟真金正襟危坐在榻上,披风高帽倒是卸了,身上软甲却还在。

狄仁杰也不多说,含笑看着尉迟真金饮下一口,皱眉道:“味道略冲,过于甜腻。这是什么酿的?”

“回将军,这是桃花酿的。”

“你喜欢甜酒?”

狄仁杰摇摇头,喝了一口,说:“在下对酒并无挑剔,只是觉得,今时今日,喝这酒再合适不过。”

尉迟真金闻言一怔,半晌,沉默的将酒一饮而尽。

自与狄仁杰相熟,他们已不止一次共饮,有时是花前月下,有时是夜深人静,总归不是独饮。尉迟真金并不好酒,却不知怎么,每次同狄仁杰在一起,总会饮起酒来。

那人常说:“酒是好物,醒时清人神智,醉时成人美梦。”

尉迟真金挑眉冷哼:“既然已醒,酒又如何醒神?既然已醉,酒又如何醉人?”

狄仁杰每次都笑而不答,像是考校他一般的神色,看得让人生气。

尉迟真金最烦自作聪明的人,但狄仁杰不是自作聪明,他确实聪明。正因为他本就聪明,尉迟真金就更为光火。

“你这么爱酒,之前陛下赐了我一壶西域葡萄酒,我还未开封,改天叫你来尝尝。”到嘴的话却变成了邀请。

狄仁杰眼睛一亮,直起身笑盈盈道:“那就先行谢过将军了。”

一来二去,一坛浮光醉见了底,满室桃香久久不散。结果尉迟真金到底没把那股火发出来。

临行时,尉迟真金在门前驻足,望着屋外那处被折腾出来的新土,道:“你种的什么树?”

狄仁杰拿了披风走到尉迟真金身畔,自然而然的为他系上,道:“桃树。”

“种桃树做什么?”

狄仁杰耐心的回道:“大理寺太冷清了,下官看着寂寞。”

尉迟真金被堵了一句,竟不知如何作答。半天,才拽起披风,转头迟疑道:“你……可常约我喝酒。”

“好。”

狄仁杰语调含笑,将刀递给尉迟真金。“大人走好。”

尉迟真金落荒而逃。

 

三日后,南市发生了大案。

狄仁杰正在尉迟真金府上喝酒。薄千张带着人匆匆赶来,一脸的汗。尉迟真金今日休沐,见状便道:“我随你一起。”狄仁杰没有拒绝,拿了自己的官徽扔给尉迟真金,调侃道:“旧事重温,大人尽兴。”

尉迟真金瞪了他一眼,回屋换衣。

出门时,尉迟真金一身靛青常服,外罩黑色披风,胸前还是那枚莲花扣,官徽坠在腰间。狄仁杰多看了几眼,没看够,尉迟真金已经翻身上马,率先往南市去了。

薄千张递了缰绳给大理寺卿,大理寺卿摇摇头,上马感慨:“尉迟大人威风不减啊。”

薄千张憋笑,憋到一半还是忍不住扑哧一声。一旁人多少都看在眼里,一时间闷笑连连。狄仁杰瞥了他们一眼,“笑什么,走。查案。”

大理寺众高喝应诺,纵马而去。


死者是一赵姓商贾,在洛阳商旅中颇有名气。狄仁杰上下打量着屋内摆设,多见奢华,可见其家底殷实,不缺钱财。

赵氏死在自家卧房,其妻兰氏省亲归来,就见丈夫惨死家中,悲痛欲绝,随即报案。

兰氏风华正茂,容貌娟秀,此时双目红肿,泫然若泣,身若扶柳,孤苦凄凉,凡人看了都会心生怜悯。她旁边还有一女,高束马尾,面貌清秀,正半拥着她安慰。

狄仁杰问向一旁寺丞:“此女是谁?”

寺丞回道:“是兰氏侄女。”

狄仁杰点点头,目光转向另一边。

尉迟真金立在窗边,青衣黑裳,只配了单刀在腰后,一身打扮,宛如当年寺卿风貌。狄仁杰目光流转,尉迟真金已经察觉,回头看向他,对他招了招手。

狄仁杰上前,也不恼尉迟真金越俎代庖,反而倾身问:“可有发现?”

尉迟真金指着地上血迹,又指了指所报死者尸体所在,道:“方向不对。”

“哦?”

“死者死于此处,赵家仆人口供却说刺客破窗而入,自外行刺。”

“然而按血迹喷溅方向,他应是被人从屋内刺杀,一击毙命。”

尉迟真金横了抢过话头的狄仁杰一眼,不置可否,拍拍手上灰尘,转身走到兰氏面前,理所当然的发号施令:“带这两位回去,仔细审问。”

一时间竟无人反驳,立刻执行。

狄仁杰看在眼里,眸中泛起笑意,走到尉迟真金身旁,道:“大人是否想念大理寺生活?”

尉迟真金微微一愣,面上有了些尴尬。

“旧习难改,还望见谅。”他当狄仁杰埋怨,开口解释,狄仁杰却摇摇头,道:“大人有何见教?”

尉迟真金先来了一步,已查看了有一阵,自然而然的回道:“赵清被人从屋内刺杀,死前没有多余挣扎痕迹,应当是熟人所为。”

“仵作验尸,确认是死于刀伤?”

“已经验证,并无中毒迹象。且仆人口供,赵清有晚睡习惯,行刺时间正是他秉烛夜读的时候,仆人却没有听到打斗惊呼。既说看到刺客破窗而入,却又无人上前查看?岂不矛盾。”

狄仁杰点点头,“确实可疑。”

薄千张刚好整理完证物,询问:“两位大人,还有什么遗漏吗?”

狄仁杰扫视一圈房内,说:“没了,回寺。”

 

兰氏和其侄女被安置在一处空房审讯,尉迟真金靠在椅上,一手轻抚下唇,盯着兰氏若有所思。狄仁杰则坐在两人之前,为两位惊魂未定的女子倒茶。

“大理寺办案,多有失礼之处,见谅。”

兰氏早年随赵清见过不少高官贵人,此时还算冷静,盈盈一礼,低声啜泣道:“大人有什么想问的,但问无妨,民女只想为夫君报仇。”

一旁少女神色动容,轻轻搂着兰氏为她顺气。

狄仁杰又推了一叠花生在两人面前,开口却不是询问案情。

“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那俊秀少女抬头擦了擦眼泪,道:“回大人,我叫孟真。”

狄仁杰点点头,赞道:“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姑娘好名字。”

少女脸上一红,低头诺诺。

尉迟真金冷哼一声,仔细还能听得他低斥一句:“伪君子。”

狄仁杰若无其事的又给自己倒了茶,喝了一口,道:“还请两位将案发详情再述一遍。”

 

一周前,兰氏回家省亲,赵清因事务繁忙,留在家中处理。他时常这样,兰氏也不惊奇,按照往年安排,整顿一番就走了。

她离开赵宅,宅里就剩下赵清和孟真,孟真来赵家多年,两人膝下无子,孟真又父母早逝,于是都当她是亲生女儿对待。兰氏离开后第六日,孟真带了赵家多数仆从外出备货,家中就剩下赵清及几个贴身丫鬟伺候。次日,兰氏提早回家,一进门就闻见冲天血腥,大惊失色中冲进卧房,此时赵清已经咽气多时。

“为何仆从没有提前发现?”

“民女责问了守宅的仆从,都说老爷那晚叫人不要打扰,神色间有些愤怒,便没人敢招惹。所以到我回家,才……才发现……”

狄仁杰递了手帕过去,孟真接过道谢,却没有给兰氏用,而是拿了自己的随身帕子为她拭泪。

狄仁杰又问:“我听仆人说是刺客破窗而入,既然看到有人破窗而入,为何还不前去查看?”

兰氏还未答话,孟真已代她回道:“姑父结识不少江湖中人,这些人性格各异,有些偏不爱走门,宅里仆从见得多了,也不惊奇。估计是错以为又有谁来找姑父。”

这时尉迟真金走到了桌前,居高临下的盯着孟真。

“你是何时回来的?”语气间冷硬如冰,气势慑人。

孟真似乎被他吓到,缩了缩肩膀,轻声道:“我是今天回来的,回来的时候姑姑刚报了案。”

尉迟真金眯起眼,还想继续问,兰氏却突然痛苦地呻吟一声,捂着胸口就往后倒。狄仁杰立刻伸手想拉,尉迟真金已经先他一步将人扶住。

孟真脸色大变,惊慌失措的喊道:“姑姑!你怎么了?!”

兰氏面如金纸,双唇颤抖,半晌才缓过神来,“我,我……”

“姑姑,你别急,别伤心!”

尉迟真金被孟真推开,少女急切的抱紧了兰氏,捧茶让她喝下一口。同时愤愤地瞪向尉迟真金,神情里全是不满和恼怒。

尉迟真金皱眉不语,狄仁杰上前拍了拍尉迟真金的背,将他拉到身后,对孟真道:“兰氏惊吓过度,又舟车劳顿,气虚体弱,需要静养。就请孟姑娘先带着她回去休息吧。”

不用回头,也知道尉迟真金在他背后正一脸不赞同。

 

盏茶过后,孟真护着兰氏回家,狄仁杰派了人去照看两位,随后和尉迟真金回了寺卿房里。

一进门,尉迟真金毫不客气的说道:“那两人有问题,你还放她们回去?”

“我知道。”

“知道你还?”

“大人勿急。”狄仁杰笑了笑,捣着炉里熏香,烟雾缭绕间,不知不觉就缓了尉迟真金的恼怒。静下来才想,自己已经不是大理寺卿了,何必多管闲事,该操心的是狄仁杰才对。

于是脱下披风扔到一旁,往椅子里一坐,道:“也罢。”眉眼轻挑,睨看狄仁杰,竟有了几分早些初识时候的似嗔似笑。

“瞧你样子,已是成竹在胸。是本座多嘴了。”

同时一物带风砸向狄仁杰,狄仁杰眼疾手快的伸手接过,定睛一看,可不是自己刚刚给尉迟真金的官徽。

狄仁杰苦笑:“那兰氏孤儿寡母,看着实在可怜。”

“法理不容人情,她可是首要嫌犯。老狄,你别是轻重不分了。”

狄仁杰摇摇头,坐到尉迟真金对面,半晌,说:“我还要再去看看尸体。”

语毕,抬眼瞧着尉迟真金,问:“大人之后有何安排?”

“无事,我随你去。”

“好。”

 

两人休息一会,就起身去了仵作处。赵清尸体被搬回了大理寺,整装合衣放在案上,身上血迹已经被洗净,伤口也已缝合,按照常规,不日就会让亲属前来领尸,回去安葬。

狄仁杰询问了仵作一些信息,赵清确实死于一刀毙命,没有任何中毒或是其他迹象。

狄仁杰叹了口气,摸着下巴道:“他生前结怨之人不少,若真死于刺杀,疑犯可谓多如牛毛。”

尉迟真金弯腰拨了拨赵清领口,死尸已经僵冷,闻着味道也不大好,他倒习惯了似的。看了一会,忽的说:“这是什么?”

狄仁杰闻言看去,见尉迟真金单手拉开赵清衣领,指着肩颈一处瘀伤面有疑惑。

这瘀伤并不显眼,底下瘀血已经变色,皮上留着些压痕,看着像是齿痕。

狄仁杰瞧了一会,咳嗽一声,说:“大人,这是……吻痕。”

尉迟真金眉毛一跳,收回手,镇定道:“兰氏不在,他家中又无小妾。何来吻痕?”

此问一针见血,狄仁杰叫来薄千张,吩咐道:“去查查赵清死前可有招妓,若有,查明身份来报。”

“遵命!”


大理寺查案向来雷厉风行,一个时辰后就有来报,言已查明,赵清近日并无招妓,但有花楼老板提供了新线索。

尉迟真金站在狄仁杰一旁,听薄千张禀告:“花楼老板说赵清不纳妾,是因兰氏家中作风强硬,他往年时常找花楼排遣忧愤,多是抱怨妻子家室。”

尉迟真金嗤笑:“他事业依仗兰家,看人眼色行事,难免心中不满。”

薄千张道:“正是如此,所以他……有些不良嗜好。”

狄仁杰轻叩桌面,脸上露出了然神色,尉迟真金却还问:“为何吞吞吐吐,有话就讲。”

薄千张咳嗽一声,道:“凌虐少女。”

尉迟真金脸色一沉,薄千张擦了擦汗,继续道:“有一次闹大,他被花楼老板索赔千两,赵清怕事情传出去,私下和花楼老板了事后,就没怎么招妓了。”

狄仁杰问:“兰氏可知此事?”

薄千张摇摇头,“还不清楚,先前口供中兰氏并未提及。不过这种家丑,若不主动询问,她恐怕也不会从实招来。”

尉迟真金当即道:“把她找来!”

谁知话音刚落,就有寺丞敲门而入,报道:“大人,兰氏来自首了。”

狄仁杰霍然而起,皱眉道:“自首?”

“是,她已经坦白,说是自己杀了赵清。”

尉迟真金冷冷一笑:“案子都没查完,她可好,就认罪了。”

狄仁杰摇摇头,不知为何叹了口气。

 

兰氏自首,被收押至大理寺监牢。狄仁杰在往监牢走时,忽然询问:“那孟真没有跟来?”

寺丞回道:“没有,就兰氏一人。”

“坏了。”

尉迟真金亦是脸色一变,和狄仁杰对视一眼,当即叫人备马。

“我去追。”

“尉迟!”

“无妨,你先去审人。”尉迟真金头也不回,利落的翻身上马,问了孟真方向,眨眼就冲出了大理寺。

狄仁杰阻拦不住,只得对薄千张道:“派人跟紧上将军!”

一众人风风火火的随尉迟真金而去。

狄仁杰则到了牢房,提审兰氏。

 

兰氏双目浮肿,面容憔悴,一身白衣满是褶皱,低头不语。

狄仁杰也很耐心,还让人泡了热茶端上,推到兰氏面前。

袅袅清茶散发着温暖的芳香,冲散了大理寺里终年严酷的冷意。

狄仁杰温声道:“夫人何苦如此。”

兰氏惊慌地抬头看他,又很快躲开视线,语气嚅嗫道:“大、大人,我心中多有愧疚,无法安眠,遂来自首,还望大人给个痛快,让我去泉下向夫君道歉……”

“本官可没法给无罪之人治罪。”

“怎能、怎能说是无罪!是我杀了夫君,我、我……”

狄仁杰静静的看着慌乱的兰氏,片刻后,摇摇头,道:“你替人顶罪,可曾想过那人如何作想?”

兰氏神情一滞,全然不知这般表现,已经是承认了为人顶罪。

“大人何出此言……”

“孟真少时被你带回家中抚养,那时候你还不知道丈夫有凌虐癖好。然而没过多久,赵清终于忍不住对孟真下手,你偶然得见孟真身上伤口,惊恐之余痛彻心扉。于是哀求赵清放过孟真。”

狄仁杰一字一句,开始分析,“但孟真常年受辱,心智早已扭曲。只想有朝一日,报仇雪耻。”

兰氏已经面无血色,颤抖着说:“你如何得知,你……你……”

狄仁杰却说:“我并不得知,我只是随意猜测。”

兰氏浑身一震,终于克制不住,眼泪奔流而出,软软的倒在桌前嚎啕大哭:“大人,求求你放过那孩子吧!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将她带来,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啊!”

狄仁杰面露不忍,正欲说些什么,却见薄千张匆匆冲了进来,喊道:“尉迟大人回来了!”

兰氏的哭声戛然而止,惶惶的看过去。

狄仁杰起身问:“大人可有负伤?”

薄千张噎了一下,才道:“手上被划了一道,人抓回来了。”

狄仁杰点点头,回头看了眼兰氏,说:“送兰夫人回去吧。”

 

尉迟真金正单手拿着纱布,艰难的为自己包扎。狄仁杰端了饭在半掩的门口,瞧了眼,只瞧见尉迟真金披着单衣的挺拔背影。

“探头探脑的干什么,进来。”

狄仁杰从善如流的推门而入,说:“我来给大人送饭。”

尉迟真金终于把手上的伤口包好,转头看向狄仁杰,“不是说了我回去吃吗?”

狄仁杰不答,把食盒放到桌上,从里面拿出碗筷菜碟,最后摆了一盘清蒸鲈鱼。

“这鱼下官是按照家乡法子蒸的,大人看看可合胃口。”

尉迟真金见狄仁杰如此固执,也就作罢,伸手拿筷,挑了一块肥美鱼肉,入嘴咀嚼。

“还行。”

狄仁杰露出笑容,又倒了茶给尉迟真金。目光流转,一会瞧向尉迟真金散落的红发,一会瞧向微张的薄唇,顿了顿,又往下,看向了他负伤的手,问:“将军神勇,还会被姑娘家伤到?”

不知为何就带了点冲。

尉迟真金莫名其妙的瞧他,不知道他哪来的火气。

“她要自杀,被我拦下罢了。一点小伤,要不是被沙陀唠叨,包扎都懒得弄。”

狄仁杰不语,过了一会,起身到柜前,翻找一番,端着个盒子过来。

“这是什么?”

“上次沙陀给了我一些外伤药,我没用完。”说着就拉过尉迟真金的左手,摘了他包的乱七八糟的绷带。

尉迟真金嘶了一声,好看的眉毛皱了起来。

狄仁杰抬眸看他,眼里全是:这也叫小伤?

伤口极深,力透手背,差点就要直穿而过,想来尉迟真金情急之下直接以掌去挡,才会毫无防备的被割了这么深。

“沙陀没给你药?”

尉迟真金撇撇嘴:“给了,懒得用。”完了有点撒气似的,瞪了狄仁杰一眼:“我辛辛苦苦包好,你就给我拆了?”

“不上药,得何时才好?沙陀是为你好,你别老凶他。”

“他被水月拉走,可不是我凶的。”

狄仁杰停了嘴,开始给尉迟真金上药。

等重新包好伤口,尉迟真金已经没多少痛了。那伤药效力惊人,似乎还带着麻醉成分,尉迟真金举着手在眼前看看,调侃道:“老狄,将来你要是不当官了,不如来我帐下,我看你挺会照顾人的。”

狄仁杰夹了菜在尉迟真金碗里,淡淡道:“大人谬赞,这活谁都会干,大人身边那么多人,估计也轮不到我来。”竟还是余怒未消的样子,阴阳怪气的不知在指摘谁。

尉迟真金难得被他堵住,闷闷的吃了会饭,半晌,也觉得气从中来,恼道:“你怎么不吃。”

“下官不饿。”

“不饿也得给我吃。”尉迟真金下箸夹菜,毫不客气的给狄仁杰碗里塞了一堆。“只我吃,你不吃,岂有此理?”

狄仁杰无法,只得低头开始吃。

一时寂静,两人都没讲话,却又仿佛有许多话要讲。

片刻后,尉迟真金吃完,放下筷子,道:“你早就推测到孟真是凶手了吧?”

狄仁杰在喝酒,默默点头。

“你同情她?”

狄仁杰没有答话,而是说道:“人生在世,多有无奈。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人间苦难何其多,人世又何其无常。”

“怎么突然感慨?”

“我只是想,大人如今官拜上将军,身居要职,举手投足,满城风雨。暗地不知多少利刃正指着您,大人纵然武艺高强,可终究是肉体凡胎,一时不察,即有可能粉身碎骨。”

“狄仁杰!”尉迟真金拍案而起,怒发冲冠。“你小瞧我?”

狄仁杰目光澄亮,丝毫不见退缩,也起身道:“大人,小伤是小伤,可小伤多了,也会积少成多,落下病根。”

尉迟真金倏尔噤声,许久,才面色古怪道:“你……是因我受伤生气?”

狄仁杰也是一愣,继而别过视线,坐到桌前,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大人想什么就是什么。”

尉迟真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实在不擅长处理这种局面,他该怎样,道歉?可他也没做错什么,为何道歉?

于是气氛尴尬了起来,堂堂大理寺卿和金吾卫上将军,竟像小孩子一样闹起了别扭。

最后还是狄仁杰先服了软,说:“案件已经交由刑部审批,此间无事。夜深露重,大人可要回府?”

尉迟真金抬眼看向狄仁杰,打量一番,说:“不,本座留宿。”

“留宿大理寺?”

“狄大人有异议?”

尉迟真金眼含恼怒,语气已是不耐。他一向说一不二,偏偏遇到了狄仁杰后,总会被这家伙撩拨的火冒三丈。

狄仁杰轻轻一笑,收拾桌上碗筷,说:“不敢。”

气不知不觉没了。

屋外月色正浓,狄仁杰在收拾床铺,尉迟真金无事,走到外面赏月。

过了一会,狄仁杰也走了出来,与他并肩而立。两人望着天上月,心中却同时想着身边人。

片片桃花被吹进了寺内,落英缤纷,衬着如霜星月,美不胜收。

尉迟真金冷厉的五官被月色柔和,眼若琉璃,内蕴光彩,发似彤云,烈烈如火,神色间难得缱绻,说:“你种的这棵树,来年应能开出桃花了吧。”

狄仁杰轻轻地看他,又像是不敢多看,别过头,道:“是,来年还请将军赏光,来大理寺赏花。”

尉迟真金何等敏锐,那飘忽的眼神羽毛似的在他身上轻抚,来回几番,已是昭然若揭。

他心思玲珑不在狄仁杰之下,只是素来耿直,目光所及更多的是前途和天下,从未想过身旁之事。今日今时,兴许是月光,桃花香,又或者是方才的鱼,总之不管是什么缘由。他忽的明白了。

这个人看他的眼神,讲出的话语,莫须有的气愤,时常垒于胸中的焦躁,种种种种,不过是心动二字。就像这春天落下的桃花,悠悠然跌入心湖,荡起无声的涟漪,水波流转,连带着身心俱酥。

“你——”

狄仁杰却打断了他,微笑着说:“来年花开,我取花酿酒,埋上一坛,三十年后你我若辞官回乡,再来共饮如何?”

尉迟真金失笑:“这么后的事情,你现在就开始打算?”

“未雨绸缪又如何?”

尉迟真金哈哈一笑,道:“好。那这酒,你是要酿成浮光醉?”

狄仁杰眉眼弯起,也笑:“不,此酒不名浮光。”

“那叫什么?”

“惊鸿。”

“何意?”

一朵桃花被吹进了红云似的发中,衬得人面如花,俊美无双。狄仁杰伸手摘取了那朵胆大包天的桃花,笑盈盈说:“惊鸿一瞥。”

 

最是难忘初见时,洛阳春里桃花浓。

 

 

 


一个老狄以为是单恋实际是双向暗恋而一方还没开窍的故事。就,想搞搞尉迟大人开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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